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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轼的惠州羁旅 心安处皆为故乡

来源:惠州日报    2024-03-18 16:29:08

  “一自坡公谪南海,天下不敢小惠州。”惠州之于苏轼,本是失意之地,但罗浮山下,惠州西湖的天光湖色,记录下的却是苏轼执念苍生,福泽百姓的民本初心,也更丰满了苏轼的旷达胸襟和诗意人生。惠州与苏轼,相互成就,或许应该是走进苏轼心灵世界的极好标本。

“传统文化+时下潮流”的国潮结合模式,让古朴的水东街变得“越夜越美丽”。

  1101年,遇赦北返的苏轼,病逝于常州。晚年回望来路,他留下了“闻汝平生功业,黄州惠州儋州”。黄州、惠州、儋州,本为无职无权的失意之地,为何苏轼却自评为是其功业高地?2023年初春,我参加媒体融合考察,得以成行其中之一的惠州。

风光旖旎的惠州西湖。

  夜行水东街、西新桥,在合江楼楼下遥望近千年前“故是人间一快”的青天孤月;漫步惠州西湖苏堤,榕荫拂水,苍劲挺拔,遥忆坡公处“江湖之远”但仍“执念苍生”的民生情怀;登“鹤观一峰,独立千岩之上”的白鹤峰,在坡公“规作终老计”的松风亭上,远望千年不变的东江、罗浮山水——短暂行走惠州,追寻坡公足迹,试图从风物人迹和东坡诗词中穿越千年,重新阅读和感悟东坡岭南羁旅之外的诗意人生。

位于惠州东坡祠的东坡雕像。

  一

  大学同学邀我到惠州历史悠久的水东街小坐,感受惠州颇负盛名的夜市烟火底色。始建于北宋的水东街,紧邻东江水东码头,是惠州保留较为完整的历史文化街区,旧时惠州的工商业都集中于此,至今仍为惠州文旅网红打卡点。

  夜色渐深,从水东码头沿滨江路往西回驻地,竟然不经意路过颇负盛名的合江楼。微风拂过东江,高楼倒影,影影绰绰,夜色沉静。东江与西枝江汇合处,东新桥旁的九层回廊古建筑,灯火闪亮,矗立无言。

  合江楼,苏轼寓居惠州的首站。九百多年前,坡公真正下榻的合江楼,却在与当下西新桥遥遥相对的东江对岸的位置。

  北宋绍圣元年(1094),苏轼因所谓的“污诋圣考”“前掌制命,语涉讥讪”而贬谪英州。祸不单行,就在他前往英州的路上,在途中又被朝廷三改谪命,再次被贬为“宁远军节度副使,惠州安置,不得签书公事”。

  从定州到惠州,数千里长途,数月跋涉的磨难。前路漫漫,一向豁达的苏轼,也未免郁闷。

  间关万里,长途劳顿。绍圣元年(1094)十月初二,失意困厄的苏轼到达惠州。不过,令他没有想到的是,寓惠第一站落脚地竟然是合江楼。

  初到惠州的东坡,还没下船,热情的惠州人已聚在码头欢迎他。“吏民惊怪坐何事,父老相携迎此翁。”包括当时的惠州主政者詹范,出于对苏轼的敬仰,特意安排把当时接待朝廷官员,处于“府城东北,当东西二江合流处”的合江楼给苏轼居住。

  惠州当地主政的官员、地方名士以及百姓,以超级粉丝对超级偶像的热情,以超规格的待遇,给了历经长途跋涉、心情晦暗的苏轼一种特殊的温暖与慰藉。

  初到惠州,一切看上去还不错。苏轼在此写下:“海山葱茏气佳哉,二江合处朱楼开。蓬莱方丈应不远,肯为苏子浮江来。”作为接纳苏轼首站寓惠之所,合江楼也因苏轼而闻名遐迩,声名远播。

  这样的好心情可惜并未延续多少时日。两周后,政敌的嫉妒和打压,上面严责,苏轼一行就被迫搬迁到条件恶劣的嘉祐寺。还好,过年后没多久,在广东担任广南东路提刑的表兄程正辅刚好巡视惠州。在他的亲自关照下,惠州主政官詹范又安排苏轼搬回合江楼居住。

  由合江楼开始,年近六旬的苏东坡在惠州开始他的寓居生活。尽管居无定所,但苏轼全无羁束,反而和他的朋友一起寄情山水,足迹遍及惠州市区、汤泉和罗浮山的湖光山色之中。

  在惠州,苏轼的朋友圈很丰富,有官有民,有僧有道,还有隐逸的高人,与他登山临水,诗酒酬唱,于不经意间帮助他潇洒应对仕途挫折与晦暗。在惠州,苏轼,渐成在野诗人。

  二

  和惠州日报社的同仁一起,漫步惠州苏堤,泛舟惠州西湖。湖中水面,波光粼粼,干净清新,一派春和景明。湖畔苏堤,榕荫拂水,苍劲挺拔,一如老之东坡。

  这个苏轼未到惠州之前原本名为丰湖的地方,之所以成就与杭州西湖几乎一样的盛名,与东坡先生治水为民的积极奔走相关。

  寓惠时,苏轼的困苦,其艰难程度远甚黄州。政治上,是“不得签书公事”,薪水也只发一半。生活上,僻处瘴疠横行的蛮荒之地,痔疾加重,语言不畅,屡次申请的折支券(俸料)得不到批准,食口增多而经济拮据。“子瞻谪岭南,时宰欲杀之”(黄庭坚《跋子瞻和陶诗》)。

  物质捉襟见肘,生活颠沛流离,人生苦难重重,但苏轼精神的愉悦从来不曾缺席。纵情山水之间,便是苏轼排遣内心苦闷与政治失意的最好方式。当然,在这些诗词轻松自在里,仅仅只有罗浮山下湖光山色和四时春光。

  惠州西湖,寄托着苏轼的“庙堂”和“江湖”。从“庙堂之高”转向江湖之远,处穷而不移治世之心的苏轼一如既往地执着挂念苍生。

  到惠州不久,苏轼发现惠州城四面环水,民众出入多靠小舟渡河,江上竹浮桥又简陋,且常被冲垮,凶险异常。尽管是“不得签书公事”的闲官,苏轼仍四方奔走,向主政官员提出了挖淤泥,建堤坝,修建“两桥一堤”的惠民方案,并动员表兄程正辅、地方官詹范等筹措资金、设计方案,拟建造新桥。为了筹钱,苏轼把皇帝御赐的犀带都拿了出来。

  东新桥竣工日,百姓奔走相告,“喜笑争攀跻”。苏轼又倾力修建西新桥,经济拮据而无钱可捐的苏轼,写信给远在千里之外的弟弟苏辙,恳求将皇帝赏赐弟媳史夫人的黄金数千捐献,促成二桥落成。西新桥所在的苏堤,解决当地百姓的涉水之苦,当地百姓也为了感谢苏东坡,将其改名为苏堤。一中一南,杭州苏堤、惠州苏堤,皆因东坡先生而被世人铭记传世。

  和杭州一样,惠州西湖亦有孤山。孤山下巨石上刻“东坡园”三个大字。石刻不远处,有一座铜铸的雕塑群,寓意东坡先生寓惠期间,造福百姓,为岭南推广农业先进技术的惠民事迹。居中者,乃东坡先生。左起往右,依次是骑秧马插秧的老农,手抓草药的村姑,双手举犀牛腰带的孩童,肩挑稻谷的农夫,还有田头的水碓。

  遭贬途中,路过湖北,苏轼见当地农民骑在一种叫“秧马”的农具上,倒退着插秧,省时又省力,便把这种农具介绍到惠州而画图仿制。孩童手中的犀牛腰带,是指东坡捐资修西湖;田头的水碓,则是东坡从江南引进的先进灌溉农具。农妇手握的草药,则记载了东坡寓惠时,在瘟疫来临期间,苏轼自辟园圃,“无病而多蓄药”——种植地黄、枸杞等药材;并不断给内地亲友写信,购得药材,广为施舍,“劳己以为人”。

  在惠期间,苏轼“不在其位,也谋其政”,成为一位整合统筹官方民间资源为民服务的主要推动者。他充分利用与表兄程正辅的特殊关系,关心惠州民间疾苦和地方建设,给其表兄程正辅的书信来往,为民请命、为官纾困的文字比比皆是。如帮助解决驻军用房与扰民、纠正米贱伤农的问题,倡议捐建东新、西新两桥一堤,督促博罗灾后重建并建议县令林抃推广秧马、水碓水磨等先进工具。

  就连相邻的广州,苏轼也积极支招建言。当时广州普通人家无力远道取水,常年引用盐苦水,春夏常瘟疫流行。罗浮道士邓守安提议引距城十里之蒲涧之水入广州,苏轼鼎力支持,遂致函建议广州知州王古修建自来水工程;其后与王拟订方案、筹集经费、凿石槽而通竹管,直至引泉水入广州工程完工。

  从庙堂到乡野,足迹所至,无职无权的苏轼在惠州都尽心竭力为民众办事。

  舟行湖上,水鸟翩跹,水波不兴。惠州西湖的天光湖色间,装下的是东坡的豁然胸襟和盎然诗意。寓居惠州,本为苏轼仕途的灰暗羁旅,但惠州西湖,反倒意外成就苏轼的另外一种生机蓬勃的文化生命张力。

  三

  白鹤峰上的东坡祠,大概是国内最早建祠纪念东坡的地方。这里是苏轼自己出资挑选、自己设计,原本希望和子孙们一起团聚,颐养天年的养老之地。

  白鹤峰下,东坡雕像,器宇轩昂,满腹诗书,一身正气。四周竹林上,挂满他的诗句。

  白鹤峰上的东坡祠,依山而建,古阶步道,拾级而上,古树名木郁郁葱葱。穿过德有邻堂,拜三贤祠、过东坡居室、东坡书房,登松风亭、招鹤亭。堂前院内,竹椅散放,自然亲切。东坡井口半米见方,深十余米,井壁用青砖砌成,外貌古朴,井水依然清冽。井栏,立有“冰湍”两字石刻。

  绍圣三年(1096),因表兄程正辅巡视惠州,苏东坡又得以从嘉祐寺重新搬进合江楼。一年后,随着表兄被召回,敬仰苏轼、态度友善的地方主政官詹范等相继离任,不得已,苏轼只好再次从合江楼迁往嘉祐寺。

  居无定所,增添了苏轼对自己贬谪生活的更多感伤,自觉复出无望的苏轼于是有了在惠州安“家”的想法。

  “前年家水东,回首夕阳丽。去年家水西,湿面春雨细。东西两无择,缘尽我辄逝。今年复东徙,旧馆聊一憩。已买白鹤峰,规作终老计……”苏轼花费几乎所有积蓄,买下白鹤峰上几亩隙地,拟建屋二十间,凿井四十尺,空地种植花木,意欲久居。

  北宋绍圣四年二月十四日,“道俗来观,里闾助作”,百姓纷纷前来助力。苏东坡在白鹤峰上筑屋二十间,白鹤峰新居落成,“古邑为邻,绕牙墙而南峙”,苏东坡自嘉祐寺迁入。“鹅城万室,错居二水之间。鹤观一峰,独立千岩之上。”

  白鹤峰上,风景优美,邻里和谐是他喜欢上这个山头的原因之一。苏东坡将客厅命名为“德有邻堂”。林婆酒肆,翟夫子舍,一位卖好酒,一位是当地名士,这都是苏东坡的两位好邻居,翟夫子常邀他过家做客、林婆常赊酒给他。“报道先生春睡美,道人轻打五更钟”,不仅如此,其他邻里普通百姓,也对这位大文豪热情相待,就连晚上的打更人,都为了不影响他休息而轻轻打更。

  “长子迈与予别三年,携诸孙万里远至,老朽忧患之余,不能无欣然。”这一年,苏轼已经62岁了,他从嘉祐寺搬到白鹤峰,还写信让在常州的长子苏迈带领全家人来与之团聚。

  岁月静好。苏轼大概希望的就是,余生就在岭南之地,在儿孙的陪伴下,借地种菜、饮酒、赏花、品茗、游览、养生,谈经、研佛、觅句,自谓“我即渊明,渊明即我也”,在对陶渊明的学习、唱和与敬慕中慢慢老去。

  不过,北方的朝堂之上,却仍有敌意者看不惯居住白鹤峰上苏轼的诗意人生。不到两个月,朝廷一纸谪令,把他贬至海南,让苏轼和家人本想终老白鹤峰的愿望不能全。年过六旬的苏轼,不得不与小儿子苏过一起仓促乘船离惠,继续朝南,一叶孤舟,飘摇穿过琼州海峡的海浪风波,去往荒岛海南。

  站在白鹤峰上的望江楼,远望东江两岸春色,遥想当年这里江上清风,山间明月。似乎大概能够理解到,寓居惠州的东坡先生,之所以选中这里“规作终老计”背后那种淡定、自信与洒脱,以及另一种经历世事沧桑的那种通透明澈。

  岭南惠州,岷峨眉州,相距数千里。“试问岭南应不好,却道:此心安处是吾乡。”一生颠沛流离,辗转于十八城,超然自得,不改其度的苏轼,虽然在诗词中表明,岭南惠州已是可以一家团聚归老的故乡。但是,在岭南惠州,坡公其实应该也有过无数次月夜,梦归苏家老宅,坐于南轩,对修竹数百,野鸟数千。

  因为,苏轼心底念念不忘的,还有“归去来兮,吾归何处,万里家在岷峨。”

  (2023年11月25日寻章摘句散记于眉山)